发布日期:2024-07-22 02:07 点击次数:171
文|罗方丹
2024年第一季度,北京、上海等地的租金水准有所回落。不少在大城市租房的年轻人发现,房东成了“押金刺客”。为扣下金额从数百元到过万元不等的房屋押金,房东开始在退租时不顾体面地寻找各类理由。
崩溃的房东,让退还押金成了很多房客不得不面对的拉扯。也是在这个过程中,年轻的房客们推测,这是房地产价格波动带来的焦灼,传播到了租客端。
租客被扣大额押金
“感觉完全变了一个嘴脸。”看着自己曾信任的房东,那位个头瘦小、戴着眼镜的斯文老太太,在白天开着手电筒检查全屋,最终指出客厅门上那个米粒大的刮痕时,陆伊觉得惊诧又陌生。
去年3月,陆伊和男友在上海陕西南路租下这套面积六十余平的一居室,月租一万两千元,押二付三。她交给房东2万4千元押金。自陆伊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5年以来,这是她租的最贵、最好的房子,“想着犒劳自己一下”。卧室的窗户正对音乐厅的广场,街道上梧桐掩映。这所公寓是历史文物,刚搬进去时,中介和她说,如果公寓出售,陆伊住的这间要卖一千多万元。
她喜欢这间房子,更对房东印象很好:那是个上海本地老太太,会说一点英文,举止斯文,“态度很好”。她说自己的女儿也在美国留学。陆伊感觉她应该受过良好教育,资金充裕,知法懂法,是靠谱的“体面人”。“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,都可以跟我讲,我很好说话的。”老太曾笑着对她说。
图 | 陆伊搬家那天
眼下,房东已体面全无。陆伊难以将这个指着自己鼻子吵架的人,和最初的斯文老太联系在一起。除了那个米粒大的细痕外,房东还在推拉窗的轨道和窗台连接处发现了划痕,又撕下陆伊贴在门口的“福”字,指着那扇门对她说:“你破坏了这扇门。”
房东告诉陆伊,有痕迹的房门、墙壁等全都要重新刷漆,房间也要重新打扫,并且只能由她指定的人来处理。陆伊询问市场上的保洁人员,深度打扫四小时全屋,需要两三百块,而房东报出的“信得过的人”的保洁费,却需要900元,粉刷两面墙和一扇房门则需要几千元。
验房7天后,房东没有给出详细的计算过程,也没有提前向她沟通,直接向她的银行卡转去了剩余9000元押金。陆伊这才发现,2万4千元的押金,被房东扣下了1万5千元。
陆伊不停地给房东发微信,说“我不同意这样的结果”“你怎么没跟我提前沟通”,对方却再也没有回复过,就此消失。
近期,陆伊不是唯一退房时被扣下大额押金的租客。2024年3月,江西发生“提灯定损”事件引发轩然大波。在江西上饶,房东郭某林在出租自建房的过程中,于房屋租客退租时,提着大灯照射,来寻找房屋内细微正常的磨损,借此要求租客赔偿超出正常磨损范围的巨额费用。
这种极端算计的套路,被租客曝光后,引发舆论关注,最终房东的不合理诉求被民众怒斥,房东也被行政拘留、罚款。
如今,仍有租客发现,开始有房东在房客退租时,把房屋的合理损耗当成租客损害房屋,借此扣下部分押金。“提灯定损”式的闹剧,开始出现蔓延现象。
6月退租时,在北京租房的摄影师杜扬7500元的押金被扣下2500元。验房那天,她发现房东在屋中遍寻损耗。他以冰箱内部有一小块掉漆为由,提出暂扣1000元,“要么恢复原样,要么按官方检测结果决定扣多少钱。”
他又在地板上发现一个小坑,中介拿出入住前的低像素Vr视频进行对比,勉强发现小坑是之前就有的,房东才作罢。他又声称此前在储藏室里放的投影仪支架、吊柜里的两块搁板现在不见了,要由杜扬承担赔偿。
杜扬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。退租前的房屋清洁,尽管杜扬请了保洁阿姨打扫了五个小时,房东仍觉得不满,他拉开抽屉,指着其中的一根头发说,“没打扫好。”他要求一切都恢复到“刚住进来那天的样子”,否则就要赔偿。
杜扬从房东的言行中感受到一丝焦虑。她想起,此前房东每次催她打款付房租时,都会强调自己在以租养贷。租期到期一个月前,房东询问她是否续租,杜扬询问房东,能否下调房租,她和房东说,自己7500元月租的房子,同小区同户型房子租金已经降到6000元左右,北京整体房租都在下降,希望房东可以顺应趋势,略微下调房子每月的租金。房东不同意。房屋重新挂上平台时,杜扬发现房东把原本7500元的房租涨到了7700元。之后的一个月,房子没有租出去。中介一共来看过两次房,两次都没带客户。
杜扬发现,不仅是出租市场挂牌价在今年有所回落。她所租住的这套房子,同小区同户型的房子,光挂牌价就比去年同期降价了40万元左右。在房产媒体的报道中,她所租住的小区,也被认为投资价值有限。她想,在房价下跌的趋势之下,对于一个每月要还房贷的人而言,房子空置、不能按时产出租金,可能确实让人崩溃。
崩溃的房东
张叶子更直观地感受到房东的崩溃。她租住在北京通州区。5月13日,房东提出要将她租住的这套月租2900元的两居室涨价到3200元,询问是否续租,张叶子拒绝了新的租金价格,决定另寻住处。直到6月9日她正式退房,除了两个中介上门拍摄vr图片外,这套房子再无人问津。
退租验房的过程中,张叶子的房东没有任何异议。临走时,房东却突然提出,要在押金中扣去张叶子五天房租,总共500元。“你应该提前一个月,在5月9日告诉我不续租,而不是我给你说涨价你再告知。”房东说。
张叶子觉得,自己5月9日时并未决定不续租。“因为你一下涨300,我没有那个预算租,才回复不续租。”如果不续租的决定要在5月9日之前告知房东,房东也理应在5月9日之前告知租客次年房租的涨价计划。
见这个理由无法说服张叶子,房东又继续指责她:那你为什么不讲价?你跟我商量租金的事了吗?
房东的丈夫也在旁边帮腔:就是的,买个菜还讲讲价呢。房东又说,都怪张叶子不在上班时间回家开门、配合看房,自己的房子才租不出去。
几番拉扯之下,张叶子发现,房东说来说去,核心意思是,租客应该为房屋没有租出去而负责。“也许你早说五天,也许你上班时间回来开门,我就租出去了呢?”她如此总结房东透露给她的想法。
第二天上午,张叶子收到房东的长消息。对方继续改口,提出要以房屋损耗为由扣下这500元押金。
在张叶子理解中,这是房东为了扣下这500元搜罗出来的借口。验房当天,房东曾在房间里走了一圈,没有提出任何异议。当时张叶子曾对房屋各种情况做出过解释和提醒:卫生间的吸顶灯泡坏了,自己不会换,所以买了新的灯泡放好。厨房的灯绳拉一下后,开关处会滋滋响,住进来时就是这样,她建议房东后续可以找人维修。房东“嗯嗯”地答应着,没有表现出不满。但当天索要5天房租无果后,如今原本没有异议的厨房灯绳、卫生间顶灯,就都成为了扣钱的理由。
押金诉讼中,弱势的租客
张叶子觉察,通过定损扣押金,是房东用尽办法后想到的最有力手段。
陆伊发现,一旦房东决定通过定损的方式扣押金,想要维权的租客就势必会进入不平等的处境。
被扣1.5万元押金后,陆伊咨询了多家律所的律师,发现所有律师都对房屋定损纠纷案没有信心,有律师和她说:“定损很难说,她可以说花了几千元刷墙,只要有付款证据。”同时,律师还强调,自己不能保证要回她剩余的押金,胜诉成功率只有约60%,而即便案子胜诉,可能法庭也只会调解,房东也就是多退几千元回来。
定损纠纷中,租客胜诉概率很小。诉讼需要耗费时间精力,即便赢了也可能无法要到全部押金,而如果输了,不仅要出几千元律师费,还可能赔更多钱进去。陆伊推算后发现,站在对面的房东却大概率不会有任何损失,“感觉房东没有什么可畏惧的,没有一个细则可以约束对方的行为。”
此刻,陆伊才突然理解老太那种“无所畏惧”的姿态。退房那天,当陆伊说自己想采取法律途径进行申诉。老太只回复道,我不怕你,所有东西都在合同里。
在和身边有相同经历的朋友交流时,杜扬也发现,房东的违约成本很低,租客的“违约”却可以由房东说了算。对于为何扣押金,房东几乎有全部的单方面解释权。而高昂的维权成本和较低的胜率,会让很多租客选择放弃,“亏一点钱算了”。房东们也深谙这样的心理。在拉锯中,房东曾多次向她叫嚣道,“有本事你告我去?”
半个月后,杜扬不得不以起诉的方式维权,目前还在等法院通知。杜扬是一位独立摄影师,已在北京租房13年。她曾以为不在北京买房,就能避过房价下跌的影响,却在这时才意识到,距离房价震荡最近的房东,已然在高压下变形,“不由分说、一触即发的发疯,可能波及到我们每一个人。”
收到房东信息后两天,张叶子前往人民法院起诉了房东。法院让她等通知。这是张叶子在北京租房的十年来,第一次被扣押金。比起丢失的五百元,她更想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。“维权成功后把我的经历发出来,可以给更多人信心。”张叶子说。
陆伊也就押金不合理被扣的问题,咨询律师。听了律师的分析后,陆伊越发感觉胜算渺茫,自己的时间精力也不断被纠纷占据。她在上海经营着一家线上古着店,这两年,她感觉经营所需要付出的时间精力也比往年更多,而下单的客人却越来越少。她分身乏术,不能持续投入在维权中,决定放弃。
经济损失外,陆伊更感受到自尊受损。
在陕西南路租房的这一年,她给房东交了十多万元的房租。陕西南路位于上海三区交界处,街道上西式老洋房和别墅林立,陆伊出门步行就能去到自己喜欢的独立小店。她也曾发自内心享受过这里的生活。看着卧室对面的音乐厅广场和绿意遍布的窗棂,她曾感觉到努力的意义,“来上海十年,终于有机会搬到这么漂亮的房子里……这就是我努力工作的理由。”
图 | 陆伊曾租住房间的窗户
这一年里,她一直小心谨慎,给予这间房子最高的尊重。因为房东曾在交房时强调过硬木地板比较脆弱,她在房间铺满了三个地毯,“有一滴水滴在上面,都诚惶诚恐。”在搬家时,为了防止打包和家具移动剐蹭房屋,她还买来绿色的装修用保护垫,将整个屋子都包上。她自认为自己已经做到合格的租客应做的一切。
而最终,她在门上贴的“福”字却成为被扣押金的理由。
这是3月份她刚从老家回上海时特意买的,只是想让家里有个过年的氛围。她想到《白毛女》中住在地主家中的农民杨白劳,每年过年回家,他都会在自己门上贴一个门神,祈祷新年的吉祥,这是他不断劳作的压抑生活中少有的慰藉。“辛苦为房东打工,人家杨白劳好歹还能过个年,上海梧桐区的租客,却连贴个福字的权利都没有。”她感觉到难以喘息。
图 | 陆伊过年在门上贴的福字
对这一切感到不解时,陆伊突然想到,房东老太曾在崩溃前向她说过一句话,“如果房子能顺利在你搬走前租出去,我就退给你大部分押金。”那个月,尽管每周都有一两个租客来看房,但房子始终没有租出去。陕西南路同格局的一居室今年租金普遍下跌,都在一万元以下,但是陆伊的房东老太却仍坚持保持一万二的价格挂牌出租。
她意识到,福字争议、米粒划痕,或许都只是房东在找借口,减少租不出去房的损失。
也或许,除了这9000元外,那位消失的老太再给不出更多钱了。